在哥大夏校,这个高中生独立走访纽约,写出了自己对移民和文化冲突的研究体验
编者按 / 就读于上海复旦附中的高中生魏瑀婕在这个夏天参加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夏校。
在纽约期间,她为自己设计了文化冲突和移民的研究主题,独立走访了纽约的威廉斯堡和中国城,写下了自己眼中这个移民之都各种文化之间的交融与冲突。在特朗普政府各种反移民的论调和政策中,读这篇由高中生体悟和写作的文章更有意义。无论政策如何变动,外来移民和他们带来的生活方式、文化交织着构成了今天美国文化的底色。
对于移民而言,纽约像是个很难用三言两语辨析的意象。自由岛上的自由女神像高举着自由和前进的火炬,基石上镌刻着难以磨灭的箴言:“Send these, the homeless, tempest-tost to me, I lift my lamp beside the golden door!”
17世纪末18世纪初,纽约是移民,尤其是大量来自欧洲的难民进入美国的主要港口。自由女神像附近的 Elis 岛迎接了1200万来自欧洲的移民。今天,纽约市已经成为美国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不变的是这个城市作为“移民之都”、“大熔炉”的存在,37%的人出生在国外,一半以上新生儿的母亲是移民,而且没有任何一个原籍国(地区)的人口占绝对优势。在这条狭长的岛屿上,回响着有一百多种语言,纽约仍然是多元文化的代名词。
Williamsburg
地铁线越过威廉姆斯堡大桥,走下站台再向前,社区就在5分钟的步行距离之内。作为一个移民的聚集地,威廉姆斯堡及附近区域内居住着意大利裔、犹太裔、西班牙裔……其中也许最能引起人注意的是仍然保持着传统生活方式的哈斯迪教派犹太人。他们是犹太教中极为虔诚的一种,神圣和忠诚都被刻进教义。
紧闭的店铺门、来往的的戴着高帽的居民和寂静的街道总让我在走进Williamsburg时感到了零星的压力和紧张感。
这里的人走路都不太快,或许因为居住的街区不大,慢慢踱步二十分钟足矣,或许并没有什么事需要着急,又或许多年的教义浸润下养成了这里的人们谨慎和温吞的性格。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里都透露着安静和隔绝,以至于前来拜访的我也不住地收敛起放肆的笑声,以不打扰到人们原来的生活。红砖砌起来的房子有着狭小的铁门,拾级而上就是一个窄窄的门道,房子大约有三四层那么高,这也就是普通的一家人日常所居住的地方。
上世纪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Joel Teitelbaum带领着同样受到迫害的跟随者们流亡海外,几经周折最终定居在布鲁克林。领导者们鼓励大家组成更大的家庭以提高社区里的经济。于是,“家”对于这里的犹太人而言是很大的概念,一家人多多少少会有三到四个孩子,外出采购时,大一点的小孩还会帮忙推着小朋友的婴儿车。母亲们总是淡然的,似乎源于记事起就被教育的信条,做一个不需要华丽工作的好母亲。偶然在街角瞥到了一眼感动,妈妈抱着小小的弟弟,牵着哥哥的手,把他送上了小车,车开远了,妈妈用力地说了一句“再见”,我想那是这个短暂拜访间我听到的最响亮的一声问候。
隔绝是这里的主旋律。社区里人生是和外界隔绝的。走在人群里,一眼就能从服饰的区别辨别出他们传统犹太人的身份。男人们编着小辫,带着黑黑的小帽子,穿着长袍。他们或在腋下夹一本地语言写成的报纸,或将小小的、过时的翻盖手机贴近耳边,又或者提着在临街的商铺买的日用品和食物。成家的女会用头巾(Tichel)裹住头部,她们倚在家门旁看着孩子,有或者推着婴儿车慢步。孩子们从小上着本地独特的课程,女孩子们读到高中,男孩们则要承担起传播教义的重任,往往在上学期间接触更少的世俗知识。
就算在社区的内部,也存在着牢不可破的性别界限。让我着实震惊的是,社区的公学竟然有两扇门洞,分别给男生和女生进入。而在高中之前,孩子们则有独立的男校和女校。和我一同前去的还有我的一位男同学,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当我们走在社区中间时向我们投来的诧异目光。当我们冒冒失失地走进最传统的餐厅里准备坐下一同就餐时,竟有犹太服务员走来,告诫我们不能一同用餐。而此时我才注意到餐厅中间那道厚厚的半人高木质墙生生隔开了不互通的两个区域,分别给男性和女性,而只有成家的夫妻才有一同用餐的权利。
文化间的冲突也是犹太社区与周围的非裔、西班牙裔、年轻人们绕不开的碰撞点。早在1997年,就有居民自发组建起了犹太自卫队。自卫队成立的最初,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以打击盗窃、犯罪,保护居民不受反犹太主义的攻击。但慢慢地,越来越多的外人指控自卫队是另一种对法制的凌辱。在2013年,自卫队袭击了一名学生,致其左眼失明。更让外界愤怒的是,在殴打学生的同时,那几位成员还开口辱骂他是同性恋。也许是先前看到的都是令人望而却步的例子,当我真正踏入这里时,反而觉得给所有居民都扣上排外的指控是武断了些。社区中间有一个天主教教堂,不同信仰的人们会聚集在这里,人群爆发出的欢笑声在安静的社区里显得格格不入,而来往的犹太居民们却也只是安静走过。餐馆里会提供墨西哥菜,如果你问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他们还会推荐附近有名的“Peter Luger”牛排馆。
这里的人们恪守着最严苛质朴的规定,也正是如此让他们在成为外界质疑声里的“怪人”。而在残忍的年代里失去的一切,他们想用自己的努力铭记。于是时间在这里变慢,外界的纷纷扰扰也与这里无关。在过去岁月里的坚韧,如今成为了一种柔化的拒绝,将半个世纪以来慢慢恢复的记忆阻隔在洪荒中,以一遍遍肯定自己的存在。
China Town
曼哈顿的唐人街,有着任何一条唐人街一样的热闹,却又有它独特的魅力。
它没有受到过多商业气息的浸染,还保留着其作为生活区最质朴的模样。街上来来往往的小贩操着粤语,推着水果车,卖着五美元一磅的龙眼,清仓处理的红心火龙果,当我说我不会粤语的时候,他们会用我更熟悉的普通话说“欢迎你啊”。街旁更多是超市和生鲜店面,扑面而来的腥味和市井味。桂鱼扑腾在泡沫塑料做成的盛放容器里,一摆尾甩出的一道水链溅在行人道上。
这里没有太多游客,在街上走着的大多是穿着最普通居家衣或睡衣的居民,聚集在一起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他们讨论的话题不外乎哪家的水果更好,各家的孩子云云。
这一代的移民后代都已经可以说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了,随处可及的粤语是他们的第二语言。大多数的孩子并不熟悉普通话,问起中国来,也更像是一个遥远的东方概念。他们多少从父母长辈那里了解了过去的艰辛,而谈起未来,年轻的梦想却不甘心囿于这一片方方正正的拥挤天地。人流中擦肩而过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一位职场装束的年轻女孩。仔细聊过以后才知道她毕业于常春藤名校,毕业以后她怀揣着勇气和热情踏上了华尔街,如今已经在投行工作四年了。我笑着说她的人生经历和她现在提着水果篮子的样子不符啊。她也被逗笑了,解释说因为父母不愿意离开这里,她就要经常回家看看,而华人的习惯里,带上一篮水果探亲总是一个安全的选择。
光影流转间,它却还像是一个时代的定格。当我走在窄的小路间,所见即是红红绿绿、五彩斑斓广告牌,写着“鹿鸣春药房”、“国货参茸”、“御足堂”、“锦江饭店”……那一瞬间我好像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那时也有一样的大红大紫和强烈的色彩对比。今天的粤语地区树立起高楼大厦,就算是保留着原始广告牌的地方也已经换上了LED的彩灯,可这里却原原本本地成为了另一种活化石,也更像一种没有被时间浸染过的样子。
海派文化像是这个大背景下的小小点缀。它和这里的气质是相近的,是一种简单的精致,在扑面而来的港式味道里也不显突兀。仔细数数,除却改良版的甜腻中国菜和港式小点心,紧随其后的就是上海菜了。Yelp上区域评分最高的餐馆是“Joe’s Shanghai”,在这里,甚至有着纽约最正宗的上海小笼包店。街上偶尔散落在人群里的几句上海话:“敲菲了伐(吃饭了吗)”,也让我这个上海小囡倍感亲切。
曼哈顿唐人街是包容的。大多数有门面的店面里都有能流利使用英语的服务员。两个街区后转角处的小肥羊火锅店已经变成了国际化的美食选择,店里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各占半壁江山。街上走着的还有许多外国人,他们或许是仰慕了中国菜很久,打算来这里体验一把最正宗的味道,又或许只是途径的游客,打算北上去到毗邻的小意大利。历史中,意大利城曾是这个区域的绝对主导,而在唐人街因为人口增长而迅速膨胀和租金上涨的一长段时间里,意大利城逐渐萎缩。如今,唐人街和小意大利的占地已经稳定下来。他们的交接是一个逐渐的过程,慢慢地有了越来越多的意大利阳台,慢慢地少了煎炸点心的油香。让人动容的是交汇转换的路口,立着用中文字写着的路牌“欢迎来到意大利城”。
曼哈顿的唐人街里里外外都透露着一股难得的真实。多少年来,它承载起了几辈人的血脉之亲,却又张开有力的双臂拥抱不一样的文化,于是它骨子里就带有着不加掩饰的平凡和不平凡。这些激烈的交融也像是几代移民所体会的融入一样,带来了酸甜苦辣、人生百味。于是当我回望斑驳的红色砖瓦时,有一种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未来的中国城会是什么样的,又会托起多少黄皮肤黑眼睛的孩子去探索生命。他们或许还被父母牵着手走在人群里,或许结着伴讨论着潮牌,也或许正坐在楼上的房间,抬头眺望窗外就能看见更繁华宽阔的大街。
E.B. White 在散文《这就是纽约》中这样写道,“纽约就像一首诗:它将所有生活、所有民族和种族都压缩在一个小岛上,加上了韵律和内燃机的节奏。”繁荣的纽约市是美国的一个缩影——一个巨大的大熔炉,在这里不同的文化相互交融。无论你是谁,美国都会给你最热烈的拥抱,说:“欢迎你们来到这里”。